西窗凉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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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数十年前·十里桃林】

来来来，与你说个笑话，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，就要死了。

在这四海八荒，若有人说出这样的玩笑话，那这笑话不但有些冷，恐怕都没几个人敢意思意思的笑上几声。

毕竟，父神伏羲魂归混沌之后，东华帝君恋上青丘白凤九，受过诛心之劫，墨渊上神生祭东皇钟，修为大损，连贵为青丘之主的狐帝白止，也不大不小的受过好几次伤，上古诸神之中唯一完好无损，修为大成的，就只剩下折颜一人。此时此刻，又有谁敢对这只凤凰出言不逊呢。

但这的的确确是个事实。

而且就发生在昨夜。

夏日的夜风清凉，在花香沁人的十里桃林中择一棵桃树倚靠了安睡，比在房中休息要舒适上许多。这一日，折颜同往常一样，倚在树上闭目休憩，却感觉到身下的桃树晃了一晃，一声清脆的咔嚓声，手臂粗的桃树的主干竟然断了。

树上的折颜双目微睁，身轻如燕的翩然跃下，腹诽这段时间莫不是真的疏于自律发福了些，一转身却看到桃林中的花朵纷纷凋落，枝叶委地丧失了全部的生机。也不过是一个转瞬的功夫，狂风大起，原本生机盎然的十里桃林，竟凋亡成一片死地。

折颜的右眼跳了一跳，十里桃林凋敝，为大不祥之兆，印证着有上古仙神将历大劫，抬眼观了天象，只见夜空中一颗璀璨星辰光芒大盛，竟膨胀至平日的三四倍大小，但仔细看来，那星辰边缘极亮，却已是中空，中心那一处晦暗无光，仍可见到微弱光芒依旧从中心向边缘泄去。

——这还真是夭了寿，那颗隐现死相的星辰，可不就是他折颜的命星？

 

折颜定了定神，一挥衣袖施了法力将桃林复了原，原想着小五跟凤九的事都结了善果，自己能在桃林过上几万年的清闲日子，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了劫，平日里也没那么勤于修炼，怎么就到了这生死之期呢。

东华与墨渊，折颜，是这四海八荒中，飞升上神时日最久的三位上古神。按说飞升上神之后，神仙的阶品已经到了顶，前两位却纷纷遇到几乎命丧的大劫。虽然渡劫之后捡回了一条命，却一个个修为大不如前。于是这三位上古神也曾猜测过，莫不是上神之上，仍有更高的阶品，需待历劫之后，涅槃重生？

可惜父神已经魂归混沌，再无处可询问，上神继续飞升之事，更无先例可以找寻。原本上仙飞升上神，通过者已经是万中无一，等到了折颜这个修为再应劫，那便几乎就是个一眼可以望穿的死局。

虽然年岁极长，折颜平日里却往往和一些小辈混迹，言行举止看不出是个三十六万岁的老人家，这时真遇上了自己的死劫，一时也免不了心中巨震，茫然无措。正有道是，按年岁我自该乐天知命，却终究情何以堪。

但折颜上神毕竟是折颜上神，在树下纠结了一会无果，竟直接转了个身，回树上继续睡了。

 

第二日的清晨，折颜是被白浅吵醒的。他翻覆了半夜凌晨才睡着，就被姑娘家抓住了袖子晃醒，明明也做了母亲，一双眼睛却泪涟涟的，只握着他的袖子说，“爹爹说你就要走了，是假的对不对？”

折颜叹了口气，从树上跳下来，好脾气的应着，“对，是假的。”

姿容绝色的姑娘闻言喜形于色，擦了擦眼泪问他，“那，那究竟是怎么回事？”

折颜清了清嗓子，笑了一声。“我不是要走了，我这是要归于混沌，灰飞烟灭了。”

白浅闻言霎时愣住，一双眼睛从嗔怒到哀切，最后只是带着哭腔喊了一句折颜。

粉衣的上神只得又重新抚了她的肩去哄，好在白浅是个十分懂事的，定了定心神，便强撑着笑脸与他喝了一阵酒。或许是心有伤痛担忧，白浅没喝多少便醉了，折颜拎了桃花醉在手，却是越来越清醒，并无半分醉意。待这两坛下去，折颜笑了笑朝对面招了招手。

“真真，来都来了，怎么不出来见个面。”

光芒一闪，浅青色衣衫的少年现了身，嘴里还嘟囔着，说爹爹教的法术不牢靠，听得折颜跟着笑了，解释道，“我哪儿能识破你们九尾狐族的幻术，我是猜的。”

白真走回去，从桌上拎了一坛酒，闷不做声的灌下去，折颜起了身去拍了他的肩，笑着道，“慢些喝没人跟你抢，话我可说在前头，不许哭啊。”

“好好好，我就是来陪你喝喝酒。”

白真这样说着，灌酒的速度却是异常的快，折颜晃了晃自己的酒坛，幽幽的开口，“真真，等我死了，这桃林就托付给你了。”

“咳……”被自己口中的酒呛到，白真抬眼看他，“不准你说这丧气话，之前帝君和墨渊也曾历劫，墨渊的命星消失了七万年都有的救，你也一定会有转机的。”

青丘的几个孩子，折颜素来最宠白真，他深知这孩子面上活泼伶俐的，倔强起来比白浅还执拗，好不容易现下没哭，便跟着陪了笑脸，“我这也是防个万一，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
“折颜，有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，今日想问上一问。”

“你说吧。”

“倘若有一日，我身受重伤，躺在这桃林之中，你可会救我？”

“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，我自然会救你的。”

“倘若我伤重不治，需要渡修为续命呢？”

“此等大事，自然要送你回狐狸洞与你阿爹阿娘商议。”

“倘若我已经命在旦夕，撑不到你送我回去呢，你会救我吗？”

眼看着白真语气越来越急，折颜蹙了蹙眉，“真真你喝醉了，带着小五回去吧。”

“你不会，是不是？”

折颜眼见应付不过，便凝了声回答道，“不会。”

“那你是不想，不能，不愿，还是不敢？”

“若到那时，便是天命如此，我已答应过父神，永不出手干预。”

“哈……阿爹阿娘救人便是柳暗花明应有转机，你折颜救人就是倒行逆施逆改天命，略施法术就是机缘巧合，传功续命却是万万不可，折颜你还真是够把自己当回事的！”

“真真，够了，话不要乱说，点到即可。”

“我却偏要说透。你身份特殊，对别人冷淡，我从不曾怪你。我只是不希望，到时候等你渡劫之日，你明明有机会反抗，却为了你那劳什子天命，束手待毙了！”

折颜叹了口气，起身走到白真身边，俯身张开双臂轻轻揽了小少年，在背上拍了拍。“真真，情我领了，听我一句劝，回去吧。替我跟你父母带个好，我这儿不方便，就不过去了。”

肩上蓦地被什么水滴染了一下，想是天阴了，又下雨了罢。

待送走了真真浅浅，也就接近晌午，四海八荒有头有脸的神仙排着队全来了，就连太晨宫的东华帝君，都抱着臂降了云头，说是听说老不死的折颜终于要死了，特意来看看他是怎么个死法，折颜听着这话颇耳熟，没忍住笑出声，道一句果然是这年岁大的最知心情。

墨渊是跟着一块来的，在一旁默了半晌，才说道，“你去把伏羲琴取出来吧，现在情形特殊，父神不会怪罪你的。”

折颜挑了挑眉，没接他的话，“墨渊，你看我这都要去见父神了，竟然还没给你讨个媳妇，为兄的做的不够，愧对父神啊。”

墨渊也不理他，早知道折颜不正经，现下到了这个光景，更是再没了什么顾及，只冷着一张脸道，“义兄放心，若真有娶亲一日，必定会备一杯薄酒，洒在你灵前的。”

眼见着话越说越不着调，三位上古神清了清嗓子说起了正事。命星将殒，自是大劫当至，少则数天，多则亦有数年。墨渊跟东华此前讨论过，眼前并没见什么封山填海之类的大灾大劫，因而折颜这次应劫，十有六七也是情劫。凤九还不死心去三生石看了一圈，还真就看到了折颜的名字。只是这未成的姻缘，是看不到另一半的，左右折颜都已经没几日命了，之前又从来没见过桃花，三生石上还能有名，十之六七就变成了十之八九，就是情劫了。

折颜听这二人说了，有些哭笑不得，食指为扣轻轻敲着酒坛，“合着我这未来的小娘子，看上了我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，当真是哪一世造了孽，命比纸薄啊。”

“的确是命苦了一些。”东华帝君点了点头，看折颜的目光饶有兴致，“先儿个凤九几番叮嘱我让我来瞧你一回，我便来看看，总之情劫这回事，须得忘记你自己的年龄身份地位，顺应本心，能少受些磨难，便是最好。”

折颜看东华现在云淡风轻的模样，当初为了凤九，也几乎是一条命都搭在了里面，个中惊心动魄，非寥寥几句可说清，若让自己跟他一样疯上一回，怎么都觉得万万不可能。却还是客客气气的送别了两位故友，流水一样接待着给他送终的神仙们。

桃林的空地上堆满了各位仙友送来的慰问礼，以各种疗伤治病的法器丹药居多，甚至还有夜华捎来的一颗神芝草炼成的丹药，以及不知哪位仙友留下的一束蘸着露水的明黄菊花，折颜揉了揉额角只觉得青筋直冒，从来没觉得自己人缘这样好，还没死呢，这礼是不是送的略微早了一些。

终于在傍晚的时候，折颜到底是受不了了，索性设了一层半尺余厚的仙障，将所有外客全挡在了外面。

一瞬间耳畔就清净了，情劫情劫，今日起我就待在这桃林不走了，倒真会从天上掉下个小娘子不成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