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窗凉月

那时候折颜一万三千六百零九岁。
在神仙的脑海里，百岁以下的单位，除却出生时那头一千年记得还算清楚之外，之后往往就算得不仔细了。报上年纪时，若说上个“一万三千六百岁”，就已经是跟你说的足够认真了，像折颜这种能躺着都绝不坐着的性子，自然是能忘的事全忘了。
但他这回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，是因为他多了个弟弟，墨渊。
墨渊是个极认真极认真的孩子，他若想搞清楚什么事，用糊弄少绾那套是一定不行的。墨渊牟了劲要弄清楚折颜的年纪的时候，折颜想了好一会才一拍桌子，道，“得了，我今年就一万三千六百零九岁好了。”
这是墨渊九岁时候的事。

按说墨渊出生之前，折颜作为父神伏羲唯一的养子，神魔大战时又功勋卓著，可以说是风华无两如日中天，俨然天地六界唯一的少主，连白止少绾这些同窗中的佼佼者都纷纷被赐了封地遣去下界了，伏羲却仍将折颜带在身边，硬是没将他派下去。
——说是折颜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。
折颜也听话，平素就与女娲那边同住，母神诞下墨渊之后，身子虚得厉害，就看着折颜在一边哄着巴掌大的墨渊，不急不躁，温柔得什么似的。

但所有人都知道，有了墨渊之后，折颜在天界的地位就微妙多了。
那日女娲便问折颜，可欢喜多了个弟弟？
折颜笑着道，“自然欢喜。”
女娲又道，“那有一日我跟夫君若不在了，你说这六界，交给你还是交给他？”
折颜逗着墨渊，继续笑着道，“他若想要，自然给他。”
女娲接着问，“他若不愿意呢？”
折颜挑了眉，拿了一枚糖果逗墨渊，笑着道，“小墨渊，你愿不愿意？”
墨渊那会儿看折颜比看伏羲都亲，咧着小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，折颜抬眼看了下女娲，道，“您看，他说他愿意。”
女娲轻轻叹了口气，眼底蕴着些不见底的深意，温柔又带着些犹豫。
以至于数万年后，墨渊长成了现在这个脾性，折颜有时候忍不住想笑他两句，可年岁过得太快，终于有一日，折颜也过了开玩笑的年纪。
他们都活的太久了。
后话不提。

再后来，连墨渊都一万岁了，这一日正跟折颜在屋里下棋，便听得有个仙官仓皇进来禀报，说统领魔界的少绾，反了天了。
墨渊多稳重的性子，端着的茶盏当场就撂在了桌案上，沉声道，“你说什么！？”
那仙官喘匀了气儿，赶忙又道，“神王请您过去议事。”
墨渊站起身，道，“兄长，你与我一同去吧，左右父王过会也得召你过去。”
折颜摇了摇头，竟还看着棋盘道，“不去。”
墨渊看他坐的四平八稳，微一摇头自己出去了。
这时候折颜松开了手，先前袖子里握着的一颗棋子，碎作了一片晶莹缓缓泄了出来。
他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，少绾，凤族，这回怕是真的遇到大难了。
折颜低头看了一会棋，余光看到一角明黄进了眼底，忙也起了身，规规矩矩的给伏羲神王见了礼，俯身之后，伏羲就一直没有说话，折颜在那儿跪着，感觉半个时辰都过去了，才听到父神淡淡说了句，“渊儿这棋风还真是大气，不像你。”
折颜没有起身，应了一声是。
伏羲又道，“可惜，终归输了你半子。”
折颜摇了摇头，道，“那是因为，棋还未下完，平素到最后，渊弟总是胜多败少的。”
伏羲淡淡道，“输给他，累不累？”
折颜微微笑了笑，道，“平时我懒散惯了，偶尔下一回棋，不觉得累。”
“我是说，渊儿才多大，以你的能耐，每回都输给他那么一半子，累不累？”
伏羲这回重了语气，折颜抿了抿唇，不敢再反驳道，“渊弟毕竟还小，性子又好强，孩儿并无恶意。”
伏羲淡淡道，“那等你有了呢？”
折颜垂着目光，知道他说的是少绾反叛之事，低低道，“父亲多虑了。”
伏羲走到他身边，伸手压了他的肩，道，“颜儿，我让少绾统领魔界，留你在我身边，对你们凤族，还不够好么？”
折颜动也不能动，只回道，“父神恩德，孩儿铭记在心。”
“可惜，少绾不若你这么懂事。”伏羲放在他肩上的手力道突然轻了些，接着说道，“起来吧，这件事你不知情，不能怪你。”
折颜不消看，便知道墨渊从门外进来了。
不知从何时起，墨渊成了伏羲与折颜之间，纽带般的那一点，折颜细细回想起来，竟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轻松与伏羲聊过一会儿话了。
他站起身，脸上的歉疚与恭敬恰到好处，“少绾毕竟为我同宗，她今日铸下大错，孩儿作为族长难辞其咎，恳请父神给孩儿一个机会，了结此事。”
伏羲微微有些悯然道，“你与少绾素来交好，你若不愿去，此事便不须你插手。”
折颜摇头，决然道，“孩儿责无旁贷。”
伏羲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这个养子，折颜平素就乖巧的过分，有了墨渊之后，便连文武琴棋都故意逊着些，自己想要他说些什么，他便说什么，半点不曾出错。
可六界内的父子之间，并没有一对应该是这样的。
“既然如此，方才我已定了让渊儿领兵十万，平定此番叛乱，你就与他一同去，他年纪尚小，你多照看着些。”伏羲看了眼墨渊，目光流回折颜身上，已多了几分亲和之意。“不过，也莫宠坏了他，这六界之内，也属你宠他最过。”
折颜也随着笑道，“渊弟的性格比我沉稳得多，我在他身上，常常也学到不少东西，这次难得有机会实战，我在身后与你掠阵，你安心便可。”
墨渊点头，他知道折颜跟少绾素来交好，方才就跟父王说，可以的话就不让折颜插手。现在看看来，倒是自己浅薄了。他点头一拱手道，“多谢父王，多谢兄长。”
一时之间，父慈子孝，兄友弟恭。

那一场仗，打的比想象中困难得多。
甫一开始，折颜便想去与少绾碰个面，这叛乱来的蹊跷，总要有个理由。
但他与少绾同宗的身份，注定他要避嫌自保，少绾又着意躲着他，几回的冲锋陷阵，都远远避在后方，折颜见虽见得到她的人，却没机会私底下说上一回话，一来二去，双方均折损良多，折颜见到这情景，便知道少绾已定了主意破釜沉舟。覆水难收，她当真不打算回头了。

三月之后，神王差人送来一方琴，通体漆黑如墨，七弦锋锐，却又亮如星月。
这便是伏羲琴了，赐下给了墨渊。
伏羲早些年便赐了轩辕剑给墨渊当佩剑，现下又赐了另一方神器过来，墨渊试了试，抬眼看了折颜道，“这琴我用的不熟，不如上书一封给父王，转赠给兄长吧。”
折颜细细看了看琴，连碰都不曾碰，便笑着道，“给你的就是给你的，堂堂一方神器，岂是你说转手就转手，父亲少不得又要训你。”
墨渊也知不妥，细细熟悉了三天，却觉得此琴法力虽然强横，与自己却隐隐总不甚合拍，何况自己长期钻研剑道，琴这种兵器，实在不如轩辕剑顺手，便拉了折颜过来，让他帮忙寻一下问题所在。
折颜终是伸手抚了琴，随着泠泠仙乐流出，远处被战火烧灼枯败的树林，竟抽出了鲜嫩枝叶，芳草萋萋，温暖如同二月春来。
墨渊便道，“兄长你看，这琴果然更适合你。”
折颜笑了笑伸手给他看，只见纤长指节被琴弦划破，鲜血都渗了出来，折颜用衣袖随手拭了血迹道，“你看，这琴不是更不亲我。”

此事便搁置了。
月余之后，战事依然胶着，墨渊便谋划着兵行险棋，携精锐对敌方主营发动一次奇袭。
这件事跟折颜说了之后，折颜颦眉想了许久，才缓声道，“计策虽有道理，未知之事仍然太多，你是主帅，不能出事，定要如此施为的话，我替你去。”
墨渊遣散了身边诸人，对折颜道，“兄长你不可单独与少绾相见，这件事你忘了么？”
折颜仍看着眼前的沙盘道，“你不说我不说，这件事传不到父亲那去，就算真的传到了，你就说我擅抗军令，推给我就是。少绾这事出的蹊跷，我怕主营那边，另有他人在后。”
“……哥，我知道你是担心少绾，你想了解的事，我也会替你问清楚。”墨渊说着，也知道此行不易，“但父王临行之前亲口说与我，你不可独与少绾相见，这件事，我毕竟不可违抗。”
“你这样说的话，我也同有一句话问你。”折颜淡淡看一眼墨渊，“父王不肯让我单独见少绾，所惮为何？若怕我与她勾结，为何却肯让我坐镇后方，我若真有此心，便不怕我二人里应外合？”
墨渊摇了摇头，道，“兄长断然不会如此，父王也是知道的。”
“那么父王究竟是怕少绾，告诉我一些什么事呢？”
这句话总归是问出来了。墨渊年纪虽小，也知这话说的实在是大逆不道，若被父王知道，怎能不治折颜的罪，一左一右，都是他最亲最近的人，他静静看折颜一眼，道，“父王为人光明磊落，此番决策自有他的道理，非你我能够臆测，我也希望兄长此话，不要再提。”
墨渊提了轩辕剑起身，淡淡撂下一句，“突袭一事已定，你坐镇后营，折颜，这是军令。”

军令既下，断不可违。
魔族的主营扎在东海之畔，靠海可防一侧进攻，却也断了自己的一方退路，在兵家并不算上策。
若说这墨渊行事，既不激进，也不莽撞，而且异常胆大心细。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，却也现出了十足的统帅天分来。
这一路突袭，不但没有算错一步，简直顺畅得令人生疑。
在东海之畔，墨渊见到了一身红衣轻甲的少绾。
她自然现了魔身，原本绝色殊丽的容颜，更染上七分妖娆妩媚，她并不曾有半分慌张，而是微笑着问道，“折颜呢，他倒真敢放一个小孩子过来，真不知道你若死了，他的伏羲好父亲会不会让他活。”
墨渊与少绾小时候便见过，早先就觉得这凤凰美得出奇，又尤其喜欢逗自己寻开心，而后每每见到少绾，都下意识的躲开几步，还免不了红了面色，只是当初如何能想得到，两人终究有这么针锋相对的一刻。
墨渊并不接她的话，颦眉问道，“少绾，我听你解释。”
“解释什么？”少绾的回话依旧懒洋洋的，“你是伏羲的儿子，我跟你之间，没什么好解释的。”
她微微笑着，一双桃花眼看着墨渊，有些水一样温柔却危险的气息泻出来。
“可惜了，我还真是挺喜欢你的。”
说完，只见大量幽黑的瘴气从海面升腾起来，除了魔族之人外，所有的天兵都觉得眼前一片昏沉，一身法力都施展不出。修为低微一些的，甚至已从云头上跌落下来。
这种瘴气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，绝不会是东海所有。
顷刻之间，形势已经陡然逆转。
墨渊的修为之高，初时勉强可以抵御瘴气入体，但仅凭他一人，如何与成千上万的魔族士兵相抗？何况随着法力损耗，总归会与其他天兵落得一样的下场。
轩辕剑锵然有声，并不见丝毫惧意。
细算来，墨渊战神的威名，也是从那时响彻的。
一人一剑，在东海之畔展开一场血战，直至两个时辰之后，海面上凌空响起一声凤鸣，清彻海岸，一只通体火红的凤凰，缓缓自云端飞落下来，幻作人形。
——折颜到了。
少绾这时也不再观望，她大大方方的从敌营中走出，看着折颜，笑着道，“折颜，我们谈谈吧。”
“谈什么？”折颜凝眉看着满目的瘴气，和眼前惨死的一众将士，强压着自己的语气。
“我先前不想见你，是不想跟你废话，现在你跟我回去，我放了你可怜的弟弟。”
“我若不肯呢？”
“那就只能说遗憾了，非常可惜。”少绾此刻的尾音已见了凶煞，幻出兵刃与折颜缠至一处，折颜偏身一闪，低声道，“墨渊，拖住她！”
只见折颜的身子已重回到海面之上，面前华光骤现，已唤了伏羲琴出来。
泠泠音韵自指下缓缓流泻出来，曲声起笔便是激越，震彻天地，惊得海面波涛起伏，却并未见到其他殊奇之处，少绾与墨渊缠斗，余光看到折颜手上已有鲜血渗出，勾了唇笑道，“折颜，这方琴，你父王怕不是给你的吧。”
“的确不是。”折颜淡淡说着，手中的音律不停，“你自己看看，这些瘴气是你从何处引来的，就算你赢了又怎样，东海方圆千里，可还能有一人生还，这些死去的将士，不仅有天族的，更有你魔族与你从生死相伴的兵将，如今这一切，便是你今日所求？”
“折颜，你自己不也是现了魔身，才能在这瘴气中行走自如么？我凤族原本半神半魔的血脉，便应过我们自己的生活，你身为凤族一族之长，死心塌地的为伏羲卖命，又有什么资格在这教训我？！”
折颜淡淡看着少绾，在她眼底捕捉到一丝哀怨，她毕竟是恨着自己的。
已而人生在世，总归是要辜负一些人的。

这时候，便见海水的波涛更甚，甚至开始动荡旋转起来，海平面上原本被瘴气遮蔽，却突然起了一阵阵的旋风。风浪交汇到一处，已然形成了一股声势骇人的飓风。伏羲琴的效力被发挥至最高，罡风四起，将瘴气生生吹散，一轮晴日冲散雾霭，绽放出明媚的生机来。
而后，伏羲琴曲调转缓，便化作了温和疗伤的法力，其余奄奄一息的兵将，在琴音安抚之下，竟有了再战之力，只是折颜的一双手，被琴弦划伤实重，疾奏之下，鲜血顺着指缝滑落，缓缓渗进衣袖中去，不见踪影。

这一次突袭，墨渊与折颜且战且退，折损虽多，却打开了魔族一道防线，为之后的战局，多添了一线胜机。

——————

因为是交代背景的番外，会写的比较简略，之后会抽空补完 

zzy tag已删 以后不会再打 祝大家都开心